【原创】彗星来的那一夜
“喂?”
“你的左脚脚底有一颗痣,双眼皮是割的,后背的右边有被玻璃扎伤后留下的疤痕,听我说——”
对方话还没说完,我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。
十个电话九个推销,剩下一个是诈骗。
虽说前两句话是正确的,但想来多半是用来诈你的,骗子嘛,拿半真半假的信息来忽悠人,有一个上钩就算他赢。
至于疤痕——我的后背哪里被玻璃扎过。
不过那个来电号码倒是有点稀奇,居然是我自己的手机号,大概又是什么新型软件,可以自动模拟对方手机号的那种,想到这里,我抱着以防万一的想法给手机做了个体检。
98分。
我顺手清了下垃圾,满意地按灭手机。
出门吃个饭吧。
左拐两条街有一家十分有名的面馆,价廉物美。
还差一条马路,已经可以闻到汤底的香气了,然而除此之外,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油漆味,路边靠着几块透明的玻璃,一人高的墙壁里露出砌好的石砖。
等会儿,这边在装修的吗?
我脚步顿了顿。
没有吧……也不一定……大概?
耳边突然响起“怦”的一声,我心下一惊,条件反射往后退了一步,下一秒,闪着碎光的玻璃稀里哗啦地铺了一地,中间躺着半块不知道从哪飞来的砖头,劫后余生的庆幸从心底漫上来。
幸好刚刚觉得不对劲慢了一步,要不然现在碎玻璃都砸我脸上了。
怎么乱丢东西,伤了人谁负责。
环视一圈,没有看见什么像是负责人的家伙。
算了,我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,吃碗辣肉面安慰一下我的心情,但是——要不要换条路走?其实绕过去也行,毕竟碎玻璃只占了道路的一小块地方,旁边还有很大的区域可以走。
到底要不要换路呢?
我犹豫着。
忽然听见有人大喊一声。
“抓小偷啊!”
我下意识转身,只见一个带着帽子口罩的人影向我冲来。
右肩被狠狠撞了下。
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后倒去。
我大脑一片空白,只感觉背后一痛。
眼前一黑。
醒来在医院,眼前一片白。
朋友担心地看着我,“你在路边被人撞倒,摔在碎玻璃上,路人打电话叫了救护车。”
我试着抬了下手,牵扯到肌肉,细小的刺痛蔓延开来。
“你先别动,虽然包扎好了,不过伤口太多,医生说,”她犹豫了一下,“可能会留疤。”
我呆了几秒钟。
“我的手机呢?”
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,里面放着一个透明袋子,手机钥匙还有一包纸巾,是我出门时带的东西。
“可以帮我拿一下吗?”
“好的。”
她拉开拉链,把手机递给我。
幸好是指纹解锁。
她善解人意地站起身,“我去买点吃的,要不要给你带碗粥?”
“桂花黑米粥,谢啦。”
她点点头,出去的时候轻轻带上了门。
手机屏幕上,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就在已接通电话的最上面,通话时间十七秒,我盯着看了好久,终于下定决心按了下去。
那边嘟了几声,被接起,隐约有风声。
“你是谁?”
我开门见山地问。
她不答反问。
“你现在信了?”
我谨慎地说,“半信半疑吧,你是谁?”
她笑了声,答道。
“我是未来的你。”
“再这样我就挂了。”
“你知道这是真的,”她耐心地解释,“一模一样的声线,一模一样的电话,你经历过的我都经历过——初恋是初中,那是个幽默风趣的男孩,和自卑内向的你完全不一样,后来因为对方脸上发了颗痘痘,你觉得他也没那么完美所以就不喜欢他脸,对吧?”
“……”
这么羞耻的事情你也说得出口!
我耳根有点发热,故作镇定,“那你打给我是想做干嘛?”
“有人要杀你。”
我悚然,下意识反驳,“怎么可能?”
“你又不信了?”
“……你说话靠谱一点,这种事情是个人都不会信吧?我就一普通人,既没家财万贯,也没得罪过谁,谁闲得无聊来杀我啊!”
“你很普通吗?你不奇怪为什么我可以跨时空和你对话吗?”
“你不会想说我是什么特殊的世界主角,命运之子吧?”
“那倒不至于,但我们的确是特殊的,是唯一一个可以跨时空和自己交流的人,至少我目前只知道‘你’一个,换句话来说,‘你’是世界的bug,而这个世界会自发地清除不合理的存在以维持整体能量的平衡,就像盗梦空间那样,保护机制会驱逐外来者,否则世界会崩毁。”
“……虽然我是个写小说的,这样的设定在小说里也不少见,但……”
“你还记得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吧,主角是几个小孩子,还有一些试图占领世界的恶龙,他们告诉大人他们看见了龙,但大人并不信,于是他们不得不自己去寻找拯救世界的方法,那么——现在我告诉你,世界上有龙,你信吗?”
“……”
“你信,所以我才存在。”
“……那我应该怎么做?”
荒谬,这真是太荒谬了。
现在的我换回了自己的衣服,戴着帽子和口罩,正在从医院后门的围墙处翻出去,蓝牙耳机里传来声音。
“这里的监控一周前坏掉了,出去后是用来倒垃圾的小巷子,左拐是居民区,保安这个点会午睡一会儿,直接进去,随便找一件晾在衣架上的外套穿上。”
手臂用力攀上墙面,动作刺激到了背后的伤口,一阵绵密的疼痛,反而让我隐隐约约有些兴奋,感觉自己像是特工片里的主角。
我照着她说的做,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。
“因为我都经历过呀,”她说,“你看,如果提前知道剧本的话,人生就和玩游戏一样,很简单对不对?”
我不置可否。
“然后发消息给你朋友,告诉她医院让你浑身难受,所以你就先回家了,让她不用帮你带粥了——现在你短暂地从世界上消失了,你躲到了世界的死角里,但世界意志依旧会自发地驱逐你,越熟悉的地方,你的存在感也会越强,敌意也会越重,所以你要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,并尽量减少和他人的接触。”
“这好办。”
我干脆利落地给编辑发了条外出取材的短信。
既然要降低存在感,那肯定是开车了,幸好我去年考了驾照。
那么去哪呢?
几乎同时,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部电影。
“走小路回家,尽量避开人群,家里很安全,带上所有你想带的东西,然后去拍一部公路片吧。”
她总能知道我在想什么。
不得不说,我既喜欢、又厌恶这种感觉。
我把东西一股脑地塞进后座,放不进的就堆到副驾驶上,鲜艳的丝巾从行李箱缝隙里流出来,电台广播里说着今晚哈雷彗星会经过,我一脚踩下油门,准备一路向西去追流星。
在路上。
我们一搭一搭地聊着天。
收费站的暖色灯光远去,车身再一次融入夜色,电台里放着I’m in love with my car。
和自己聊天的感觉实在新奇,所有梗对方都接得上,即使是一些哲学性的问题,我们也有相同的见解。
“总有一天,我的意中人会放着皇后乐队的歌曲……”
她接口。
“开着一辆着火的车来接我。”
“因为那部电影,我特地买了一张黑胶唱片。”
“结果却没买唱片机。”
“没关系啦,重要的东西总是最后才出现的。”
“就像罐子和开罐器一样。”
你看。
我轻松地笑了起来。
“明天就可以到了,嗯……我的红色长裙放哪了?”
“你没带吧?”
“怎么可能?”
我一手扶着方向盘,侧身去翻副驾驶上的东西。
该死,东西实在是太多了,红色衣服好像被压在了最下面,我不得不用很大力气去扯,不知不觉中,我的右手卸了力,方向盘慢慢地往一边转去……
几秒钟后。
“翻到了!”我得意洋洋,“我就说我带了……”
“你有在看路吗?”
她忽然冷不丁地问了句。
我惊醒,连忙把头转回去。
车子已经歪到了道路一边,前方是一个年轻人,脸上还带着茫然和惊恐。
该死!
我猛地踩下刹车。
“嘭”的一声,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,沉甸甸的声音。
车子停了下来。
世界陷入诡异的安静。
两秒钟后,我终于惊醒,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刚刚做了什么。
“天哪!”
“我他妈好像撞到了人。”
“离开。”
“可是,我撞……他,他死了吗?我听到好响一声,”我慌了,“天哪,他不会死了吧?我要不要下车去看一下……”
“他死了,几分钟后会有路过的警车,如果你下车去察看,你毫无疑问会被逮捕,”她用命令一样的语气说道,“开车。”
我咬了咬牙,转了个方向,踩下油门。
倒车镜里的那一点变得越来越小,我感到我的手在颤抖,又怀疑那只是路上的颠簸。
十几分钟后,我终于冷静下来了。
“你知道我会撞到人。”
“是的,”她大大方方地承认了,“因为我也撞到过。”
我控制不住地愤怒起来,“你他妈知道我会撞到人为什么不告诉我!”
“因为我没有勇气承担命运改变后的结果,你有吗?
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。
是的,我没有,她太了解我,就像了解她自己一样,我不做决定,正是因为我不想承担责任。
她仿佛已经知道了答案,转而安慰起我。
“你看,我还好好地活着,并且还能来帮你,一切都会没事的,亲爱的,对自己有点信心好吗?”
“……好吧,”我妥协了。
“这就对了,现在把车子开到路边,然后下车步行。”
“可是这里离最近的加油站还有好几公里。”
“你的车子上有血迹。”
“……”
我沉默地照做了。
半小时以后,顶着寒风步行的我痛骂着她的决定和我的愚蠢。
“你抬头看看。”
她说。
我一抬头,看见漫天飞舞的流光。
流星雨开始了。
流星雨持续的时间并不久,但当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,还是感觉腿脚隐隐有些发麻。
耳机里面传来细微的声响。
“你那边是什么声音?”
“哦,我在开车,你先去换个造型吧。”
“我怎么换造型啊!”
“包里的指甲钳套装里有小剪刀,给自己剪个短发,用化妆品给自己化个妆,再往前面走一段路会有超市,你可以买瓶染发剂,用现金。”
我摸了下裤子口袋,还真有两百块钱,是上周住酒店退的押金。
不知道又走了多久——反正现在每一步对我来说都是在刀尖上起舞,我终于看见前面有光亮,那一刻,我差点落泪。
一个人在夜晚行走是件很恐怖的事情,我总是疑心黑暗里会突然出现什么东西,幸好耳机里时不时传来声音告诉我,我不是一个人在走夜路。
超市旁边有一家快捷酒店。
等会儿!
我突然想起了什么,连忙翻了一下包,一无所获,“遭了!身份证在另一个包里!”
“没关系的。”
“怎么可能没关系啊!”
我烦躁地抓了把头发,“车子就停在那里,警察很快就能从身份证知道肇事逃逸的人是谁,然后顺着线索找到我了。”
“真的没关系的,”她漫不经心地回道。
“所以我就说怎么可能没有关……等会儿,你那边是什么声音?”
她啊了一声,“是救护车。”
“救护车?”我诧异,“你那边出事了吗?”
“是啊,”她又啊了一声,“警车也来了呀。”
“等会儿,你那边发生什么了?”
那边安静了几秒钟,伴随着开门声和隐隐约约的说话声,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。
“对不起,我不是有意开车逃跑的,我实在是太害怕了……”
电话被掐掉了。
我呆愣了好一会儿,突然意识到了什么,颤着手开始疯狂拨号。
“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,请稍后再拨……”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不知道拨了多少遍,在我的手指已经习惯于麻木机械般地重复按下去之后,电话在某个瞬间终于接通了。
我愣了一下,猛地抓起电话,开口质问她。
“他没有死对不对?”
她不答反问,“我替你顶罪了,不好吗?”
“你他妈顶的是我的人生!”
“有什么区别呢?我们就是同一个人啊。”
“你等着……”
“你是想来找我,当面揭穿我吗?”
她说中了。
我的话语戛然而止。
她轻笑一声,“有一个人宁愿整容整成你的样子也要替你顶罪?你又怎么证明你才是你?且不说大家会不会相信你,我再告诉你一件事,我们的存在就像是正反物质,如果遇见,就会湮灭。”
“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?”
“你想赌吗?”她的话语里含着笑意。
“……”
“赌我说的是不是真的,用生命来赌我说谎的可能性?”
“……”
“你不会,因为你信。”
她的语气斩钉截铁。
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。
她说得没错,与其拿生命去赌一个或真或假的可能性,我宁愿去用相同的方式开启第二次人生,至少——这是一件“结果确定”的事情。
我们本质上就是同一个人,她很清楚我会相信,她也清楚我的选择。
我注视着茫茫夜色。
“你这是在让我杀了我自己。”
“你有这样的天赋不是吗?即便是知道自己杀死了一个人,你也没有什么心理愧疚,既然如此,替换掉自己的人生又算得了什么,更何况那本来就是你的人生不是吗?”
说得没错,我也是这样想的,只要这么想了,我的内心就会变得轻松起来,就连笑容也变得无所谓起来,但是——
“你就是这么说服自己的吗?”
“你……”她有点意外地顿了顿,“……不管你怎么说,你其实都已经想好了吧?这个手机号我已经不会再用了,那么——祝你好运。”
电话挂断了。
我明白了,她的反应说明了一切——她很了解我,但她无法完全了解每一个我,我也不能,如果我当时没有走那条路,如果我当时没有逃出医院,如果我当时下车去看了,那结果就会走向另一个方向。
只要发生的次数够多,那说不定就会一个“我”选择平稳地过日子、选择下车救人,就好像那第一个偏移命运轨道、打开了潘多拉之盒的“我”。
但事到如今,我明白我已经别无他法了,那第一个“我”是天才,手机号是锚,彗星是桥梁,而时空是随机变量,至于谁是下一个“幸运”的倒霉蛋……
谁在乎呢?
我弯了下唇,愉悦地笑了起来。
好戏连台,而这一次,我是手握剧本的上帝。
十月夜幕下,空无一人的公路上,我再一次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。
嘟了一声以后,熟悉的声音在另一头响起。
“喂?”
“你的左脚脚底有一颗痣,双眼皮是割的,后背的右边有被玻璃扎伤后留下的疤痕,听我说——”
在我已经做好她会挂断电话的准备时,她却突然开口了。
——“你是未来的我吧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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